知青的歲月，伴著一代人青春的腳步已漸行漸遠(yuǎn)，可時光的流水卻無法將我的記憶沖淡：每當(dāng)我遇見山間清流的小溪，每當(dāng)我看到綠油油的稻苗，每當(dāng)我聽見山谷中小鳥清脆的鳴叫，便會想起集體戶的生活，便會想起那個在茫茫人海中相遇、卻又擦肩而過的小伙子。
    一九六八年，連續(xù)三屆的初中生，在同一個年度里相繼畢業(yè)離校。年僅十六歲的我，被上山下鄉(xiāng)的狂潮卷到長白山腳下一個偏僻的小山村。那里山高林密、貧窮落后，且清一色是"闖關(guān)東”的山東人。

    廣闊天地?zé)捈t心，扎根農(nóng)村干革命。那時的我，就像電視劇《風(fēng)雨麗人》中的韓如霞一樣，拼盡了自己的所有。僅以往場院上背稻子為例：有人一趟背三捆，可我背上背十一捆，兩只手還各拎一捆。身高一米六二、體重不足百的我，咬緊牙關(guān)、腿打著顫，池埂子過不去，就跪在地上爬過去?，F(xiàn)在望著那些發(fā)黃了的獎狀和心肌勞損的病例，我不知道哪個更沉重！

    年底分紅的時候，扣除口糧和往來賬外，我分到了現(xiàn)金一百二十元。這在那個分值不高、而對女性工分又壓得極低的小村里，要算是轟動性的新聞了，我山東腔的名字很快在全大隊叫響。接下來，婦女隊長、民兵排長、五好知青、學(xué)毛著積極分子等桂冠相繼帶到我的頭上。我珍惜這些榮譽(yù)，但我更看重的是，貧下中農(nóng)對我全力付出的肯定。

    日出日落，浸著汗水的知青歲月，在黑黝黝的土地上悄悄地流淌。招工開始的時候，隊里的個女名額毫無爭議的給了我。可是政審并未過關(guān)，因為父親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（當(dāng)時的臭老九），不屬于紅五類。

    七一年的春天姍姍來遲，春風(fēng)吹綠了長白山脈層層疊疊的山巒，吹開了漫山怒放的野花，我們的新集體戶也落成在僅有幾戶人家的東山坡上。插秧的大忙季節(jié)，輪到了我的飯班（女生輪流做飯），同學(xué)們都說是天賜的福分。真的，人一旦突然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，那輕松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表。我換上了只有回城才舍得穿的衣服：白襯衣、米色套裝、腳蹬軟底白鞋，兩條及腰的辮梢上，各纏兩道白鞋帶（當(dāng)時流行），腰系一條白色的圍裙，整個人清爽利落。男同學(xué)打趣地說：“先別看咱戶長飯做得怎么樣，就憑這干凈勁，也得多吃兩碗！”

    每天早上，天不亮同學(xué)們就下地干活去了，空曠的集體戶只剩下我一個人。那天是六月十八號，我不會記錯。同學(xué)們走了之后，我收拾完碗筷兒，打掃完男女宿舍的衛(wèi)生，擦玻璃、掃院子。望著陽光下窗明幾凈的集體戶，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。按說，凌晨一點(diǎn)起來做飯，這時候也該稍息一下?？赡菚r也不知哪來的精力和激情，先從男女寢室翻出一堆臟衣服，又拿起扁擔(dān)到山下的大井去挑水。

    大井位于東西兩座大山之間的峽谷深處，由于山高坡陡及身高所限，我們女同學(xué)挑水，只能把扁擔(dān)橫在后肩上，一口氣挑上山頂。而且腳下稍有不慎，就會連人帶桶滾下谷底。鑒于挑水的難度，集體戶明文規(guī)定：生活用水輪流值日，其他用水一律自理。

    當(dāng)我氣喘吁吁地放下扁擔(dān)，桶里的水只剩大半桶了。我擦擦汗，平撫一下心跳過百的心臟，便在灶間麻利地洗起衣服來。突然覺著,獨(dú)處竟也是一種難求的美，便放開歌喉，唱起久違了的蘇聯(lián)歌曲《山楂樹》：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，暮色中的工廠在遠(yuǎn)處閃著光......啊，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，你可愛的山楂樹，為何要發(fā)愁......呯、呯、呯，有人敲門，用滿是肥皂沫的手推開房門，見是一個高個頭的小伙子。單從他那身暫新的工作服看，就不是我們知青，何況他的腕上還有一塊知青們不敢奢望的手表呢！

    見我保安覺地打量著他，小伙子忙說：“我是水文隊的，找小何借乒乓球拍！”

    哦，是省城來的水文地質(zhì)隊的，來我們這兒勘探打井，已經(jīng)連續(xù)兩個年頭了，去年在山下住的時候，我們曾是近鄰。今年，他們高高的工作井架，就聳立在我們寬闊的水田旁邊，低頭不見抬頭見。更何況，我們戶的兩個女同學(xué)，已和他們中的兩個小伙子對上了象，不久的將來，就要隨未來的夫君進(jìn)城享福了。可我，鄙視這樣的逃兵！

    見他愣在那兒，我忙回過神來：“何遠(yuǎn)出工去了，等他收工你再來吧！”他好像并未聽見我的話，而是喃喃地說：“來隊之前，我也是集體戶的！”

    似乎逾越了千溝萬壑，我們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。相逢何必曾相識，知青的心畢竟是相通的。

   “進(jìn)屋坐吧！”我忙盡地主之誼 。于是，他坐北炕沿，我坐南炕沿 ，便無拘無束地談了起來。我們從城里的家談到下鄉(xiāng)的小山村，又從學(xué)校的老師和同學(xué)談到生產(chǎn)隊、集體戶里的奇聞趣事。我們談得很投機(jī)、很融洽 ，仿佛是認(rèn)識了多年的老同學(xué)。該做午飯了，他起身告辭。

   “那么，我們是朋友了？”他望著我的眼睛說。

   “不，是戰(zhàn)友！曾經(jīng)是一個戰(zhàn)壕里的。”我一甩辮子更正道。“朋友的概念太含糊。”我心想。

    他笑了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：“有時間能去我們那玩嗎？”

   “你們的人我們大多數(shù)都熟 ，有機(jī)會當(dāng)然能！”我落落大方地說，他才大踏步地走了。

    第二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，一切收拾停當(dāng)之后，我興致勃勃地爬上了集體戶門前的南山坡。   

    南山坡是方圓十幾里的高點(diǎn)，長白山余脈沿我的腳下連綿向西，一直伸延到天的盡頭。天公造物——南山坡與北面的丘陵群之間，形成一條寬千米、長望不到邊的平坦溝壑。我們?nèi)箨犑畮讉€生產(chǎn)小隊，就散散落落地分布在綠影扶疏的濃蔭之中。

    小村的西頭，曾經(jīng)是一望無際、開滿野花的塔頭甸子（現(xiàn)在叫濕地）。如今，早已被我們這些現(xiàn)代愚公一鍬一鎬地劈成了稻田。眼下正是插秧季節(jié)，放眼望去，波光粼粼、水天一片。

    遠(yuǎn)處的山坳里，晨霧尚未散盡，絲絲縷縷的云霧還在山腰間流連著，水文地質(zhì)隊那座高高的鉆塔也在薄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。山谷中，不時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叫，“快快布谷”的叫聲在蒼翠的峽谷中久久地回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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